黃熾華 :努力推動新質文學作品的產生
新質生產力(new quality porductives)是今年三月李强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反復出現的關鍵詞。新質生產力的核心是創新,以創新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它的特徵是高科技、高效能、高質量。唯如此中國才能擔當起全球第四次工業革命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任。
國家如是,那文學藝術呢?文藝工作者又如何推動和產生新質高質,無愧於時代的作品呢?因循守舊、抱殘守缺能完成新的歷史使命嗎?回答是否定的。著名學者董橋在《創新與反調》一文指出:創新很緊要,而唱反調是創新的辦法。不可想像的事才是新鮮的事情;詩文最怕「老套」,總是老一套有誰喜歡讀呢?據此,我提詩文創新四芻議。
一,創新,就是要有「前衛」的文學思維和創作。
所謂前衛(Avant—garde thinking)指的是超越,革新的思維和勇於探索實踐的行動。屈原的《楚辭》,就是《詩經》之後的創新;而漢賦,又是超越詩經、楚辭從內容到形式的創新;唐格律詩的成就,又是對魏晉南北朝四言五言詩的平仄、對偶、韻律的完善和創新;宋詞的長短句表現形式又是對唐律詩的鬆綁創造;元曲更是在唐宋詩詞的基礎上融入白話、口語、方言的成功嘗試。1919年的「五四運動」推動了新文化運動,胡適、聞一多、徐志摩、戴望舒提倡寫白話文和白話新詩;1921年郭沫若、郁達夫等人成立的「創造社」提出勇於創造新文學並融匯西方歌德、席勒、海涅、拜倫、雪萊、濟慈、惠特曼……形成自己新詩的風格,就是開拓和創造性的貢獻。
具體而言:
A,文字的大膽創新和運用。中國字和詞多是一字多義,大膽創新運用可使情景耳目一新。「櫻桃紅了,芭蕉綠了」是感性的寫實敘述。可是到了蔣捷筆下,「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剪梅詞)就成了藝術形象的表達,因為時光被擬人化,「紅」字和「綠」字形容詞動用,死句變成活句。鄭愁予的「啊,巴黎,你歷史了我/巴黎,巴黎,你以整個巴黎/革命了我」(見《笑言禪》詩P169),名詞動用,當中包涵了千言萬語。劉虹的「青春掙扎着綠/生命豐饒着黃」(見《結局與開始》詩集P87),生動地表達了奮鬥艱辛和因生命獲得豐收的結果,「綠」、「黃」成了賓語和名詞,「掙扎」、「豐饒」成了動詞,更精彩。
B,沙裡淘金的用詞用字妙趣橫生。秦觀的「天抹微雲,天粘衰草」(滿庭芳詞)的「抹」字,直如丹青高手輕舒妙筆將一縷薄雲輕抹山腰,何等清淡如畫;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玉樓春詞),王國維讚「着一鬧字,境界全出」;葉紹翁的「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遊園不值》詩)將春色擬人化,更惹起「偷情」、「越軌」的聯想。
C,採用文言和歐化句式有新鮮感。鄭愁予的「趁月色,我傳出將軍令,自琴弦」(《殘壁》詩),比直敘更新穎、懸宕而有詩味。又如余光中詩句「指顧間,我已安貧樂道,不思振奮」,指顧,彈指一揮間也,嘆時光容易把人拋也。劉虹的「從來就沒有安寧過/像冬夜這麽靜一月光和雪,/公開偷情……」(《靜夜思》詩),將句式分拆和倒置,有新鮮感。用詞大膽,吸人耳目。
余光中提出:一切藝術貴乎獨創,而創新又必須與傳統、異國結合。因為同族通婚違反優生學。戴望舒的《雨巷》成為新詩經典,是因為他輕輕用語,營造濛濛淡淡而又難以捉摸的愛之意境,且含有晚唐的纖約風格引人無限遐思。
二,大膽用意識流(stream of conciousness)的思維和創作方法。意識流就是意識的流動,自由聨想,內心獨白,時空的蒙太奇。一言以蔽之:天馬行空(不是胡思亂想)。
天馬行空就是神馳無限,也喻才氣橫逸不受拘束。荘子的《逍遙遊》是天馬行空的作品,其構思之宏偉,想像之奇特實在浪漫。屈原的《天問》,提出一百七十多個問題問天,從天地分離、陰陽變化、日月星辰……一直到神話傳統,乃至聖賢暴君,內容奇絕,想像豐富,表現他超越、非凡的學識和藝術才華。中國志怪小說,《聊齋誌異》、《西遊記》、《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就是曹雪芹運用「意識流」以夢引入小說的展開、發展和主題。王蒙的《尷尬風流》筆下的老王,思索玄學,均係「天問」;問而無解,所以尷尬;既然無解,索性放下,於是風流。王蒙天馬行空,恣意不拘,打破長篇小說的有開頭、發展、矛盾、高潮和結局模式,是為創新。
李商隱的《錦瑟》、《無題》詩既朦朧又隱晦;當代舒婷的《致橡樹》詩既朦朧也象徵;何佳霖(度姆洛妃)的愛情詩,按盼耕教授所評,已達到靈性高處的極致和精神到性命本源的蔚藍風景。以《女囚宣言》詩為範例,大情大性大破格,形象生動地演繹出四大皆空,是形而上的傑作。而陳慧雯的十四行詩《彷若水晶》,黃坤堯教授評論為運用一系列意象、物象、象徵、想像、飄逸流蕩的字詞、劇烈翻波的情緒……可以說是個人心靈的記錄。源源不絕的一連串意識流動,水銀瀉地塑造不同意象,帶出强烈的情緒變化,有時隱入絕望、抑鬱、凄美的境地。(盼耕和黃坤堯教授的評論見《香港書評家》16/17期合本)
三,堅持有法、無法和奇正結合創作道路。
有法和無法是中國文學藝術創作過程的規律。法指法度、規矩等。例如律詩,要平仄、對仗、押韻;文章要有章法、結構、用詞等;圖畫要有筆法、墨法、構圖等;音樂有旋律、節奏、強弱、快慢等。但藝術家更强調對「法」的超越。因為「法」只是藝術實踐的總結而不是教條。死守教條不敢越雷池一步,便產生不出有生命力的新作品,這就是「無法」。崔顥的《黃鶴樓》名詩,前四句無法,自由發揮;後四句尚法,全按平仄對仗,但詩意和藝術被沈德潛評為「意得象先,神行語外,縱筆寫去,遂擅千古」(見《唐詩別裁》卷三),成為有法無法典範。
奇是奇特,正是正常。詩經風格「於正」,楚辭風格「於奇」。就書法而言,歐陽詢、顏真卿的字為楷為正,懷素、張旭的字為草為奇。就藝術領域而言,正是均衡、對稱、整齊;奇是失衡、參差、變化。奇正結合,構成奇正相生、交錯轉化的真善美藝術境界。
四,堅持遷想妙得和解衣般礴的創作精神。
遷想就是想像,通過藝術想像達到妙得藝術效果。想像是文學藝術不可或缺的創作特色。沒有想像的翅膀,就是匍匐地上的母鷄,寫實主義和機械拍照不是藝術;而妙得是通過想像才能獲取。郭沫若的《鳳凰涅槃》詩,就是想像神話中的鳳凰為了新生,集木篝火燃燒自己得以重生,昇華了中國知識份子必須在煅煉中改造自己的主題。
解衣般礴典出《莊子•田子方》,說的是藝術家不要受條條框框所羈縛,應一開始就進入創作的最佳狀態。正如清初畫家惲恪在《南田畫跋》所言:「作畫須有解衣般礡旁若無人之意」。
意識流在西方表現為藝術的達達主義、後現代主義、抽象主義和象徵主義等流派。但在中國,抽象詩、無厘頭詩、上半身、下半身、垃圾詩、口水詩和屎尿詩不是意識流和「前衛」創新藝術,例如《雪天》詩:「我們一起去尿尿/你,尿了一條線/我,尿了一個坑」。正如劉虹所斥責的:「他們提前進入後現代,把冷遇當外遇,把跌倒當跌宕/把失言當格言,把鷄眼當詩眼/把排洩當排比,把通姦當通感……」(見《消費主義時代的某些詩人》)。
最後,舉一古典一現代,又同是焦急等待意中人為主旨的詩詞,大家評析其藝術特色和創新範例:
唐代溫庭筠《望江南》詞:「梳洗罷,獨望倚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現代鄭愁予《錯誤》詩:「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向晚/跫音不响/你底心是小小窗扉緊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两詩各自有哪些創新和哪首奇妙呢?你說。